第八百八十二章 花实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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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就当是美玉不琢好了。”

    终于给关翳然找出了一只锡制茶叶罐,刻有诗文,落款“石某”,出自大家之手,比罐内的茶叶更金贵。

    马沅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关翳然将那锡罐收入袖中,一拍脑袋,说有份公文急需处理,脚步匆匆就往门外走。

    马沅突然说道:“翳然,虽说择友是人生第一要务,但是还需要保持好一个分寸,远近得当,才能进退得体。”

    关翳然刚刚跨过门槛,转头灿烂而笑,“晓得了,尚书大人。”

    马沅伸出手,“拿来。”

    关翳然装傻道:“什么?”

    与户部衙署当邻居的鸿胪寺,一位老人喊来了荀趣。

    荀趣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小序班,照理说,跟鸿胪寺卿大人的官阶,差了十万八千里。

    鸿胪寺作为大骊朝廷小九卿之一的衙门,本来按照六部衙门的调侃,就只是个放闷屁的地儿,只是如今随着大骊朝廷的蒸蒸日上,与别洲往来日渐频繁,鸿胪寺的地位就水涨船高,本来大骊的年轻官员,若是被调来鸿胪寺任职,都会视为一种贬谪,在官场极难有出头之日了,如今则不然。

    寺卿大人神色和蔼,笑问道:“荀趣,各部司的邸报准备得如何了?”

    荀趣恭敬答道:“除了兵部那边依旧不愿松口,其余诸署都很好说话,比上次还要多出六份邸报。”

    寺卿大人笑呵呵道:“六棵墙头草,随风倒。”

    荀趣只当没听见老人的牢骚话。

    这位鸿胪寺卿大人,名为长孙茂,京城本土士族出身,也就是那个曾经在正月里自己门口苦等关翳然不至、就大骂年轻人不懂做人的官场老人,不过无论是岁数,还是官场资历,还有官帽子,长孙茂都比吏部关老爷子低一个“辈分”。

    自诩当了十年的神童,二十年的才子,三十年的名臣,等到哪天告老还乡,还要多活几年,争取再当个三十来年的神仙,到时候便可谓是半生富贵老清闲的两全之人矣。

    鸿胪寺是大骊朝廷从无更换地址的老衙门之一,所以显得格外占地广袤,菖蒲河的上游就在这边流过,所以衙门里边小桥流水,风景优美。在最近百年之内,鸿胪寺的历任寺卿大人,功绩之一,就是一个个顶住压力,绝不搬迁,绝不让贤。

    长孙茂轻轻揉着手腕,带着年轻序班一起散步在河上桥道,河边松柏常绿,黛色参天,老人走在桥上,脚步缓慢,望向那些与大骊鸿胪寺差不多同龄的古木,忍不住感慨道:“人之生也直,此物自长年,去而不返者水也,不以时迁者松柏也。”

    老人跺了跺脚,笑道:“在你们这拨年轻人进入鸿胪寺之前,可不知道在这儿当官的窝囊憋屈,最早的宗主国卢氏王朝、还有大隋官员出使大骊,他们在这儿说话,甭管官帽子大小,嗓门都会拔高几分,仿佛生怕我们大骊宋氏的鸿胪寺官员,个个是聋子。你说气不气人?”

    “崔国师在京城所有衙门里边,就数对鸿胪寺最冷落,来这边做客的次数,屈指可数,屈指可数啊。上一次崔国师踏足此地,还是那元嘉五年的冬末了。所以鸿胪寺的老人,每每被别部衙门拿此事说事,确实都心虚,有点抬不起头。那年冬末,卢氏王朝的一个小小郎官,就可以领衔出使大骊京城,当时我作为新上任的鸿胪寺卿,陪同他们游览至此,听见了一句话,把我给气得脸色铁青,嘴唇颤抖,差点没卷袖子跟他们干一架……”

    老人拍了拍桥栏杆,“如果没有记错,就是在这附近了。”

    老人抬起手,高高举起,高过头顶,“那会儿的卢氏官员,是这么看我们的,是这么跟我们说话的。”

    “边关的马蹄声不响亮,我们鸿胪寺官员说话嗓门再大也没用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沙场马蹄如雷,你哪怕一个字都不说,就没谁敢胡说八道了。”

    老人收起手,指了指荀趣,“你们这些大骊官场的年轻人,尤其是如今在我们鸿胪寺当差的官员,很幸运啊,所以你们更要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幸运,还要居安思危,要再接再厉。”

    老人双手负后,自嘲笑道:“我那次算是憋出内伤了,一气之下就打算辞官,觉得有我没我,反正都没卵用。”

    “在我给朝廷递交辞呈的那天,国师就出人意料地来到鸿胪寺了,我当时毕竟还算是这儿官最大的,就来这边见国师大人,我一肚子怨气,故意一个屁都不放,国师大人也没说什么,不劝,不骂,不生气,跟后来外界传闻得什么国师与我一番坦诚相见,指点江山,没半颗铜钱关系。其实国师就只是问了我一个问题,如果只在国力强盛时,当官才算有滋有味,那么一国孱弱时,谁来当官?”

    老人没来由拍了拍自己的肩膀,可惜不是冬末,尚未大雪。

    元嘉五年末的那场相逢,正值大雪隆冬,道路上积雪深重,压得那些松柏都时有断枝声,时不时劈啪作响。

    那年国师在离开鸿胪寺之前,就是拍了拍长孙茂的肩膀,面带笑容,心平气和,与即将卸任的鸿胪寺卿说了一番言语。

    但是没关系,你长孙茂不乐意当窝囊官,自有旁人挺身而出,你只管退隐山林坐享清福,文人袖手清谈,骂天骂地,大可以放心,以后的大骊朝廷,容得下你这样的书生意气。

    长孙茂望向道路远方。

    好像依稀看到了昔年一幕场景。

    一个双鬓霜白的儒衫老人,在风雪中渐行渐远,就那么离开了鸿胪寺。

    长孙茂今天仍是有些话,没有说出口。

    比如那年自己被卢氏官员的一句话,气得七窍生烟,其实真正让长孙茂感到心如死灰的,是眼角余光瞥见的那些大骊鸿胪寺老人,那种近乎麻木的神色,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理所当然。

    长孙茂继续前行,“我呢,幸逢太平盛世,生在殷实门户,年少成名,官长贤能,家道优裕,娶妇淑静,生子聪慧。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,朝政清明,兵强马壮,挺然奋起,力挽狂澜。含饴弄孙,如果将来还能有个无疾而终,再有个过得去的美谥,人生如此,可以说是全福了。”

    长孙茂突然转头问道:“那个陈山主的学问如何?”

    荀趣有些意外,因为上次见面,寺卿大人就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,荀趣也给过自己的那个答案了。

    长孙茂抬起双手,轻轻呵了口气,笑道:“作诗有何难,平平仄仄平。”

    作诗是这般,为官亦是。可能当国师也是如此?

    荀趣听得云里雾里。

    意迟巷一处大宅子,厅堂上首坐着一位精神瞿烁的老妇人,双手持拐杖,笑眯起眼望向门外的皇后娘娘,还有一个小姑娘。

    老妪在大骊官场,被尊称为老太君。

    她只比关老爷子小十二岁,刚好相差一轮,属相相同。

    老妪站起身,与皇后娘娘行礼。

    先受了一礼,皇后余勉赶紧以家族晚辈的身份回了一礼。

    余瑜大大咧咧喊道:“二姨!”

    老太君笑着点头。

    宋续只觉得别扭至极。

    老太君平时都在家乡那边静养。

    上柱国姓氏,并不是所有都像袁、曹这样全盘落脚京城。

    比如关家的根基,还是在那翊州云在郡。

    老太君与皇后余勉坐在相邻的两张椅子上,老妪伸手轻轻握住余勉的手,望向坐在对面的小姑娘,神色慈祥,欣慰笑道:“几年没见,总算有点姑娘样子了,走路时都有点起伏了,不然瞧着就是个假小子,难嫁。”

    余瑜哈哈笑道:“好说好说,每年涨个二三两重,用不了几年,很快就当得起‘壮观’二字了!到时候改艳和韩昼锦加一块儿,都比不过我。”

    皇后余勉笑容如常。

    坐在余瑜身边的皇子殿下,只得绷着脸,默默喝茶。

    老太君听着余瑜这个耳报神,聊了些京城近期的奇闻趣事。

    偶尔点评几句。

    “做人嘛,很简单。争取少做几件皱眉事,身边尽量少几个切齿人。路就宽了。”

    “袁化境那个小王八犊子,修行太过顺遂,境界来得太快,高手气质没跟上,就跟一个人个头窜太快,脑子没跟上是一个道理。”

    皇子宋续依旧假装什么都没听见。

    其实老太君跟袁化境的岁数,差不多的。

    从口无遮拦的余瑜那边,宋续还听过一桩陈年旧事,袁化境在年少时,跟同龄人的老太君有过一场比较江湖气的纠纷。

    老太君说道:“来时路上,在京畿边境,远远看见了一艘悬停渡船,洛王好像在上边?”

    大骊藩王宋睦,皇帝宋和的同胞弟弟,封王就藩古洛州,洛州也是中部那条大渎的发源地之一。

    宋续立即说道:“回老太君话,皇叔已经乘船去往蛮荒天下。”

    老太君嗯了一声,轻轻拍了拍皇后余勉的手。

    老妇人笑问道:“殿下,你觉得那位落魄山陈剑仙,是更像咱们国师一些,还是更像山崖书院的齐山长?”

    宋续有些为难,看了眼母后。

    余勉轻轻摇头。

    余瑜一拍椅把手,少女一如既往地言语无忌,“瞧着都像!”

    “不可能。”

    老妇人摇头道:“齐山长当年在书院讲学,既给人感觉如坐春风,又有冬日可爱之感,反观崔国师在庙堂上纵横捭阖,既让人觉得秋风肃杀,又有夏日可畏之感,两人性情迥异,怎么都不沾边的。一个人怎么可能两者都占。余瑜,你肯定看错了。皇子殿下,还是你来说说看?”

    宋续只得小心斟酌措辞,缓缓道:“与余瑜差不多,可能我也看错了。”

    老太君笑呵呵点头道:“麻糍好吃。”

    钦天监。

    监正监副两人开始询问袁天风一事,因为大骊朝廷准备将龙州更名为处州,名字依循星宿分野之说,此外各郡县的名称、地界也就跟着有所变化,当年将龙泉郡升为龙州,因为地界囊括大半个落地生根的骊珠福地,相较于一般的州,龙州疆域极为广袤,可辖下却只有青瓷、宝溪、三江、香火四郡,这在大骊朝廷极为是不同寻常的设置,所以如今更改州名之外,还要新设数郡,以及增添更多的新县,等于是将一个龙州郡县全盘打乱,从头再来了。

    龙州现任刺史魏礼,朝廷很快就会另有重要。

    大骊官场公认有两处最容易获得升迁的风水宝地,一处是本土龙州,一处是旧藩属的青鸾国。

    袁天风看着那幅旧龙州堪舆图,笑道:“我只负责取名,涉及具体的郡县地界划分,我不会有任何建议,至于这些名字,是用在郡府还是县上边,你们钦天监去与礼部自己商量着办。”

    钦天监除了编订历书之外,其实统称为青乌先生的堪舆家,也有勘察地理之权。

    如果说天象的变迁与人间帝王的兴衰戚戚相关,那么钦天监以术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,从而编订历法、代天授时,则是确立正朔的举动。

    马监副笑道:“恳请袁先生畅所欲言。”

    占卜相术,厌劾祠禳,称骨算命,生辰八字,紫微斗数,占梦……

    这位袁先生,堪称无所不精。

    袁天风报出一连串的郡县名字,仙都,缙云,兰溪,乌伤,武义,文成……

    监正与马监副听到那些名称后,相视一笑。

    袁天风突然说道:“取名一事,你们其实还可以征询某人的意见,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。”

    监正大人望向监副,咳嗽一声。

    马监副置若罔闻,监正大人又开始咳嗽起来。

    马监副转头问道:“监正大人,嗓子不舒服?”

    监正喟然长叹一声,“罢了罢了。”

    马监副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不料监正大人说道:“能者多劳,这次就还是让马老弟继续出马,姓马嘛,定然一马当先,马到成功。”

    京城道正院。

    那位来自大骊崇虚局的领袖道人,一直旁听议事,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。

    只是议事结束后,与葛岭一同走出道观。

    葛岭是宝瓶洲东南地界的句容人氏。

    与出身青鸾国白云观的那位道士,其实双方家乡相近,只不过在各自入京之前,双方并无交集。

    皇宫花园,妇人趴在桌上,呜咽起来。

    妇人猛然抬起头,冷哼一声。走着瞧!

    只是当她看见桌上的那根青竹筷子,便又忍不住凄凄惨惨戚戚,怨天尤人起来。

    小巷。

    刘袈蓦然心弦紧绷,转头望向小巷里边。

    少年睁大眼睛,第一次看见个从小巷走出、而不是走入小巷的不速之客。道行这么高的蟊贼?

    刘袈气得不轻,好家伙,竟敢擅闯国师宅邸?

    当我这个元婴修士,是吃素的?

    老修士面沉如水,“赶紧报上名号,然后随我去一趟刑部。”

    要是这家伙硬闯小巷,自己还能通融几分,拦下也就拦下了,拦不住就算对方艺高人胆大。

    可是这厮竟敢直接越界,从国师的宅子那边晃荡出来,大摇大摆走到自己眼前,那就对不住,没有任何回旋余地,没得商量了。

    那人站在白玉道场边缘地界,自我介绍道:“白帝城,郑居中。”

    少年刚想要习惯性为师父解释一番,介绍几句,然后添补一句,自己不曾见过白帝城郑居中的画卷,不晓得眼前这位,是真是假,故而辨别真伪一事,师父你就得自己定夺了。

    刘老仙师差点热泪盈眶,终于遇到了一个打照面就自报名号的人。

    只见刘袈一身浩然正气,侧过身让出道路,沉声道:“欢迎郑先生常来做客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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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平安走出皇城大门后,说道:“小陌,咱们再走几步路,就带我跟上那条渡船。”

    裴钱和曹晴朗刚刚登上一条仙家渡船,启程南下,才没多久。

    小陌点头,然后问道:“公子是担心那两位弟子学生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没什么可担心的,就是想要多看看他们。顺便让他们把一个消息,转告我另外的一个学生。”

    小陌好奇道:“公子的那个学生,可是陆道友说的崔先生?”

    陈平安反问道:“你的那位陆道友,是怎么说崔东山的。”

    小陌答道:“前中后与末尾,陆道友各有四个字的评语,分别是天纵奇才,不世之功,东山再起,人间侧目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难得流露出几分失落神色,轻声道:“所以我这个当先生的,一直当得很名不副实。”

    小陌摇头道:“我觉得公子的这位学生,绝对不会觉得自己先生是什么名不副实,只会觉得何其幸也,与有荣焉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忍了又忍,还是一个没忍住,一巴掌重重拍在小陌的肩膀,“都什么风气!果然与我无关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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