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鱼龙变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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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book chapter list     大骊京城的外城,注定会被后世史家浓墨重彩书写一笔的老莺湖。

    地支一脉率先返回此地,宋续去了趟御书房,跟皇帝大致说了这场天地通的缘由。只不过宋续也说自己境界低,只算略知皮毛。

    真相到底如何,只能是问陈国师本人了。皇帝陛下却是摇头笑言一句,我当然好奇那些山巅甚至是天上的奇奇怪怪,不过我更在意大骊朝廷明天的走向。

    当陈平安重新现身的那一刻,园内众人心情各异,有些终于松了口气,有人将心提到嗓子眼,有人如丧考妣,有人笑颜如花。

    甲字号院子门口,容鱼轻声说道:“洛王等久了,就先去院子里边坐着休息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他从小就这德行,能躺着绝不坐着,能坐着绝不站着。”

    容鱼说道:“陈溪还在水榭那边,韩祎和韦赹都在,不会有任何问题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问道:“刚好符箐起了南边,不如让陈溪进入国师府?”

    容鱼试探性问道:“国师是打算让陈溪成为类似符箐的人物,还只是帮她找个落脚地儿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当然是后者。”

    容鱼说道:“那我觉得国师府未必是最好的选择,太过引人瞩目,她一辈子都无法与国师府撇清关系了。陈溪看似柔弱,实则性格刚烈,以后总是要嫁人的,国师府侍女的身份,总会让她未来夫家在内的所有人难免多想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说道:“陈溪以后在京城的日常生活,你可以跟曹耕心商量着来。”

    容鱼领命,只是内心有几分奇怪感受,好像这趟白日斩鬼归来之后的国师……她也说不清道不明。

    进了院子,见那洛王,已经带着几位扈从离开正屋,准备移步别处。卢钧挤眉弄眼,这么多外人在场,他总不好直接喊师父。

    陈平安跟这位不记名弟子与那大源新任国师笑着点头致意,道号抟泥的崇玄署杨后觉规规矩矩行了个稽首礼,陈平安坦然受之。

    再看向宋集薪,陈平安问道:“跑什么?这会儿赶去参加小朝会议事啊?是苦口婆心劝说陛下杀殷绩,还是跟陛下诉苦蛮荒战场那边怎么办?”

    下了台阶,宋集薪恼火道:“我见不得你在这边抖搂威风,这个理由,行不行?!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是你的真心话,但你还是别跑。藩王总得有点藩王的担当。”

    宋集薪只好重新回到屋子,桌子酒水都已经撤掉,重新布置了一番,有几分官厅模样。

    看得出来,宋集薪是故意为陈平安如此安排,只要这位国师一回来,就可以马上“就地”议事,绝不会把决议拖延到国师府。

    至于他这位藩王,当然需要避嫌。

    宋集薪坐回椅子,瘫靠着椅背,使劲扯了扯领口。他娘的,这种怪话,也就你说了,老子忍了,不好跟你个隐官掰扯什么,换个人看看?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你既然喜欢耍官威,也行,换座院子,负责去跟礼部和鸿胪寺官员谈事情。”

    宋集薪皱眉道:“不妥吧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不妥在哪里,当着我的面子,藩王见几个京官,是宗室条例里边明文规定你宋睦僭越了?你告诉我,不如我去跟宗人府商量商量,斟酌斟酌?”

    “还是担心皇帝陛下你跟礼部、鸿胪寺的文官老爷们密事商量,暗中勾结,要揭竿而起造反?”

    “真是如此,你们不得先去兵部刑部衙门借刀弩、借几副甲胄啊?真有这本事,你洛王就叫成事绰绰有余了。”

    宋集薪哑口无言,指了指这位一离开家乡泥瓶巷就反而越来越像家乡人的家伙。

    记仇,你就记仇吧你。我宋集薪也就是上过学塾,读书比你陈平安多,所以不跟你有辱斯文的吵架。

    不然我真要不管不顾了开骂,也未必会输给你。

    宋集薪站起身,打算去丙字号院子“升堂办案”,至于那栋乙字号院子,他还真是嫌晦气。

    宫艳收起那柄纨扇,跟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。玉道人黄幔则与那位年轻国师拱手作别。

    溪蛮浑然不觉,他的心思还是在高弑兄弟的那把宝刀上边,只是给那大端王朝的曹焽一打岔,东拉西扯,三人关系熟络了,溪蛮也不再好意思总想着在地上白捡了一把宝刀,借刀,耍几天,都是自家兄弟了,总是可以的吧?

    只有李拔,如芒在背。却不是敬畏眼前这个陈平安,而是一种好像修道之人亲眼见大道的窒息。

    陈平安聚音成线,与这位金甲洲仙人密语一句,“过了今天,焠掌道友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先拉着宋集薪一起沿湖散步,跟他说起了国师府那棵桃树、关于桃花朵数的密事。

    宋集薪皱眉道:“说得通。”

    八十几朵的桃花,这就意味着大骊宋氏在那一刻的“真实国祚”,也就不到九十年。当今天子跟他们两个是同龄人,近两百年以来,大骊宋氏历任皇帝即便称不上是什么长寿皇帝,却也极少有夭折的,先帝是例外,这里边毕竟涉及到了山上和文庙禁忌。皇帝宋和算他还有二三十年的国主光阴,假设大皇子宋赓届时顺利继位登基,这位大骊新帝再坐龙椅二三十年……

    大骊是浩然天下排第三的王朝,国力正值鼎盛,这种庞然大物,是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年间就迅速崩塌、断了国祚的,一定会有至少一代人约莫二十年的朝野动荡,由此推断,问题就出在大皇子宋赓手上了,他以及他选中继承大统的,将会断送宋氏国祚?

    宋集薪揉了揉太阳穴,“我确实觉得宋赓的性格有问题,但是没有想到问题这么大,别看我先前在宋连那边,表现得很不念半点亲情,其实没觉得宋赓真就完完全全无药可救了。宋赓只是相较于父辈、祖辈,显得差劲,与浩然九洲各大王朝作个横向对比,也算拔尖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只用一句话评价宋赓。”

    宋集薪答道:“一位合格的守成之君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所以你也别把问题只往宋赓身上推,若是某位守土有功、开疆更有功的藩王,回了宝瓶洲,声望极高,朝野上下只知而不藩王占据陪都,信了某位、或是某些扶龙之臣的迷魂汤,觉得划渎而治,先将大骊宋氏一分为二,再由他来追究大统一,对自己好,对大骊宋氏更好。就像你自己说的,宋赓会是合格的守成之君,面对叔叔洛王宋睦的大兵压境,他还怎么守?”

    李拔几个都是道心震动,悚然而惊。陈国师也好,年轻隐官也罢,只差没有点名道姓了?

    宋集薪双手插袖,十指交错,微笑道:“这话就说得诛心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你也别跟我故作轻松,就你那点气度和心眼,我这个邻居,还不了解?”

    宋集薪无奈道:“好好好,你就可劲儿盯着我这个随时都有可能造反的藩王好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轻声道:“宋集薪,我俩之间避嫌反是嫌疑。但是以后洛京辖境之外,宝瓶洲的山下事能不管,就别管了。话说回来,若是真遇到事了,如今的皇弟也好,将来的皇叔也罢,主动选择管与不管的权力,大骊洛王还是有的,始终都有。”

    宋集薪点点头,“也行吧。反正管一管山上神仙,也是我从小的志向。”

    方才陈平安这话说得终于像几句人话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递给李拔一封信,“焠掌道友,劳烦将这封密信交予你们王府君。关于大绶朝鬼物‘蚬’的来龙去脉,我在信上都写清楚了。”

    李拔双手接过信封,点头道:“替府君先行谢过国师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未来桐叶洲大渎统筹合龙一事,恐怕还需要焠掌道友多费费心。”

    李拔说道:“责无旁贷,尽心尽力而已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洛王,那就各忙各的?”

    宋集薪伸了个懒腰,瞥了眼明月当空的夜幕,看似随意问道:“当真解决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嗯了一声,说道:“所以接下来的山上事务会比较繁重了。”

    宋集薪呦了一声,“拭目以待。”

    散步玩月,夜游老莺湖,绕了一圈湖边柳荫路,重新回到甲字号院子附近,国师与藩王,各有各的“升堂办案”。

    宋集薪看似自言自语一句,“甘为万矢的,欲作万世师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宋搬柴,这话说得诛心了啊。”

    进了院子,容鱼很快喊来巡城兵马司的洪霁几人。

    秦骠还是第一次见到年轻国师的真人,没有坐着,而是站在椅子旁边,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场白,与司徒殿武一起看向洪头儿。

    洪霁抱拳,他们就跟着。洪霁没说话,他们就不说话。

    陈平安与他们点头致意,伸手扶住椅圈,笑问道:“秦校尉,去不去大渎附近的砺州,虽然是处贫瘠之地,但是当个副将,也不算亏待你,何况离家乡也近些。”

    秦骠瞬间满脸涨红,嚅嚅喏喏,竟是有些手足无措。

    见秦骠跟个娘们似的,司徒殿武替同僚着急起来,官升两级,一跃成为正四品的一州副将!你还犹豫个啥,搁我,这会儿就已经跟国师大人拱手致谢感恩戴德了,一发狠,我还要斗胆询问国师大人一句,君无戏言……僭越了僭越了,国师可不能糊弄人!

    洪霁啧了一声,见着了自己,窝里横,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,好,见了国师,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,丢人现眼嘛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秦校尉不着急下决定,回去跟你媳妇好好商量一下。明天给个准信,若是不去,就让洪统领捎句话到国师府,如果决定出京,就自己走一趟国师府。”

    司徒殿武拿手肘轻轻一撞秦骠,别犯浑,什么明天不明天的,立即给老子点头答应下来……

    秦骠仍是拱手道:“属下领命,最晚明天朝会结束之前,就会给出答复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呵呵道:“听说秦校尉是个妻管严?”

    聊起此事,哪怕对方是位高权重的国师,秦骠仍然一下子就腰杆硬了,面不改色道:“反正属下跟朋友外出喝酒,想喝到什么时辰回家都无妨。”

    她既不拦着也不说任何重话,秦骠很晚回到家,她也不吵也不骂,就只是每晚都等他,亲自给他开门,再给他煮好一碗醒酒汤。

    几次过后,秦骠就自己没脸出去喝酒到大半夜了,即便有酒局实在推脱不掉,他也会早些回家,由着洪头儿跟同僚们调侃取笑。

    如今秦骠在北衙的官职,跟司徒殿武一样都是正五品。如何高官厚禄算不上,但是要知道他们如今才不到四十岁。

    大骊王朝百余州,一州刺史,就是大骊王朝当之无愧的封疆大吏,正三品。用某些只会在私底下流传的官箴说,就是曾经的半个皇帝了。

    而一州将军,是从三品,跟北衙统领的洪霁品秩相同。但是一州将军不是每个州都有的,虽说比起刺史低半级,数量少啊。

    一州将军再往上,就是大骊常设的四镇四征,再往上,就是大骊某支边军的主帅,最上头,就是屈指可数的巡狩使!比上柱国还稀罕!一州副将,是正四品,关键属于大骊官场极有实权的。

    北衙有一点不好,就是升官图过于“一条线”了,越往上走,道路越窄,座椅就那么几把,就像司徒殿武,都不敢奢望这辈子能够接替洪头儿的位置。

    这也是长宁县韩祎明明只有六品,却会被大骊朝廷视为候补公卿的原因。韩祎往上走,道路多啊,大小九卿衙署都不成问题。这里熬个两三年,那边待个三两年,全是一笔笔只会越来越厚重的履历。有些官位,只要错过一个机会,或是与谁争不过一个机会,就要注定蹉跎一辈子了,韩祎他们则不然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望向负责堵门的司徒殿武,说道:“司徒校尉。”

    司徒殿武精神抖擞,拱手道:“末将在!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在北衙好好做事,多帮衬点洪统领。”

    司徒殿武缓缓抬起头,眼神茫然,国师大人,下文呢?

    不说跟秦骠那个妻管严一样连升两级,提个一级也行,即便不升官,国师大人你口头嘉奖几句,也成!回了家,可以不用挨骂!

    洪霁也是服了,一个秦骠闷屁没有的,一个司徒殿武胆大包天的,一脚轻轻踹在后者小腿上,低声提醒道:“一边去。”

    司徒殿武悻悻然挪步,很快回过味来,毕竟也不是随便一个校尉,就能“帮衬”洪北衙的。行吧,回头到酒桌上,总要让洪头儿给自己敬个酒,好好感谢自己的帮衬,自己再跟他客气一句,唉,都是自家兄弟,见外了……这幅画面,真是想一想就开心。

    洪霁笑了笑,大概这也就是将种子弟与寒素出身的不同处之一了,心性到底是不一样的,但是,他们都是我大骊边军出身,是我北衙的校尉!

    一起走出屋子,洪霁故意放慢脚步,高过他们一个台阶,再抬起双臂,伸手环住俩校尉的脖子,加重力道,低声道:“都不孬,没给北衙丢脸!”

    司徒殿武嬉皮笑脸道:“秦副将,连升两级,跟我匀一匀也好啊。你自个儿摸摸良心,方才堵门的时候,你说了啥,不都是我在那边跟人骂街,你好意思么你。”

    秦骠拍了拍洪统领跟铁箍似的胳膊,板着脸说道:“小小北衙校尉,怎么跟一州副将说话呢。”

    永泰县知县王涌金,被容鱼带进屋子。

    倒是比那个在国师府担任文秘书郎的余氏子弟,硬气些,没有手脚抽搐走路。

    陈平安沉默片刻,问道: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王涌金神色黯然道:“下官罪莫大焉,任凭国师责罚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眯眼问道: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王涌金头皮发麻,身体颤抖起来,头脑一片空白,完全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容鱼冷笑道:“大骊京城的文胆?轻骨头一个!”

    王涌金扑通一声跪下去,伏地不起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要么当大官,要么出大事。所以如果想要当大官,就千万别想着挣大钱。这两句话,是谁说的?”

    王涌金泣不成声道:“不敢隐瞒国师大人。是下官刚刚升任永泰县知县,跟一位视若己出的同乡晚辈说的肺腑之言。却不是下官最早发明此说,而是从听愚庐先生一本书上看来的,深以为然,奉为圭臬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很喜欢当官?”

    王涌金始终额头贴地,闷声道:“喜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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